诗与胡说:仓央嘉措纵悟彻了又如何?悲剧依然如此
文/河流归汉
(一)
我虽然很早就磕磕巴巴读几首唐诗,但知道“诗从胡说来”这句话却很晚,因而初看见时便非常赞叹,觉得怎么可以说得这样好。所以呢,我喜欢说诗,不是因为我懂,而是因为既然诗从胡说来,当然说诗也就可以由着我胡说八道的缘故。
有一首诗,道是:
南台静坐一炉香,终日凝然万碌亡。 不是悉心去妄想,只缘无事可思量。
此为五代高僧所写,诗从胡说来,禅诗越发需要胡说了,因而多半空泛玄虚,这诗倒写得实在,只是虽然象是信口而言,那境地实在也不易达到,全在“不是悉心”四字。
而现在的僧家就多半说不得了。高僧“不是悉心”所祛除的,正是他悉了心要妄想的。但看各处寺庙各种巧立名目的收费便知道了。真不知道既说法相非如来,你何苦要拜它?况身拜之何如心拜之?跑了那么远,不过是成就了寺里一帮僧众的腰缠万贯,又哪里会有功德?
当然这些个不堪多半都是近些年的事,早些年或者偏远些的寺庙又还好些。我记得十多年前,我和一同学去九里山白云寺玩,寺既偏远,往来人少,也不收费。当然相应的,寺也破旧窄小,无甚可看。正欲离去时,却被住持那一句“佛学其实是一种哲学”留住了脚步,顿时听话人的赞同拉长了说话人的舌头,那住持遮天蔽日的讲说开来,直说得水穷云尽,香灭佛愁。结果两下里大汗淋漓——我们焦急得几度欲去还休;他热情的数番欲罢不能……
那住持邀我次日再来,又欲借我书看,当然都忙不迭的婉谢了。虽然唠叨些,实在那和尚一不劝人捐“善款”,二不与人奢谈因果,且确实读过几本经书,搁现在说,倒算得是正经和尚了。只是可惜他一再称我有慧根,又那样热情邀我们再去攀谈,全是不耐山居寂寞的缘故。悟彻只怕是不易。
说我有慧根,当然是笑话。可是另一方面讲,慧根二字也实在难说的很。既然大乘教认为众生皆有佛性,而六祖慧能以来,顿悟说盛行千载,焉知你我就不能顿悟?只是……还是当做一个笑话吧。有一回我跟同事张鹏、小宗聊天聊起报上登的一则丑闻,我跟张鹏两人说得义愤填膺而小宗平静安然。过后小宗说:“这都是因为你们懂得多所以烦恼多,我不懂,所以不烦恼!”这听起来是很有些佛性的,然而说白了不过是“不知”。又有一回周五,仍然是我们三个人,我和小宗一齐敦促张鹏赶快打扫卫生,结果他自若道:“我反正是名声坏了。对我而言,扫即是不扫,不扫即是扫。结果都一样。”虽是招人一乐,但这听起来也彷佛近于佛境的,可是说白了,也不过是“不勤”。至于我可以说那么多,则完全是因为“不信”罢了。
(二)
曾虑多情损梵行,入山又恐别倾城。 世间安得双全法,不负如来不负卿。
如果单以诗论,这诗直白浅近,算不得好诗。但它却足以感动人心,是因为作者是仓央嘉措。
仓央的故事一般人都知道,他是大名鼎鼎的第六世达赖喇嘛。悲剧在于他爱上一个姑娘,后冒险于雪夜溜出布达拉宫与其幽会,足迹被人发现,结果当然惨烈,姑娘夕拥朝亡。仓央嘉措的悲剧彷佛是注定的,他离情甚近,离佛甚远。倘在中原,自然简单,还俗了之。而他身在三百年前的拉萨,所处之地,所居之位,由不得他。
这诗当写于姑娘未死之前。他的烦恼还在于佛与她之间的无法取舍。然而,实在的说,到写这诗他实际的已经有所取舍,虽然这一点他对自己也不愿承认。一如《荆棘鸟》里多年之后拉尔夫神父对梅吉所说:“我对上帝的爱永远超不过对你的爱!”
可是佛教毕竟不同于基督教,佛也远别于上帝。只是仓央不明白,他唯有不负倾城方不负佛,而但负倾城是必负佛的。更进一步的讲,一个人的梵行根本与如来无干系,佛家根本是各悟各的,倘若你的了悟与如来有干系,则必不了悟;唯有于如来无干系,方才彻悟。再进一步讲,实则如来亦非如来,一切皆非如来;倘如来是如来,则你亦是如来,众生皆是如来了。《金刚经》上说:无法可说,是名说法。即如此。
只是当日的西藏虽佛寺林立,依然是世俗的西藏。仓央嘉措纵悟彻了又如何?悲剧依然如此。也因乎此,这诗才这样动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