桑托•伽博尔【匈牙利】:最漫长的夜
【匈牙利】桑托·伽博尔 余泽民译
下车!有人震耳欲聋地敲击车厢的铁门,门上可见ČSD三个大写字母,这是“捷克斯洛伐克国家铁路局”的缩写。这是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声,可能是用铁棒或撬棍敲击的,车门打开的时候,车轮哐当哐当继续沿着铁轨滚动了一段,随后轰隆一声停了下来。
一名军官用手电筒扫照车厢的深处。有一位穿着西装、戴着领带的老人躺在一张整理干净的床铺上,头靠在枕头上。他的领带仿佛对这不合情理的处境提出无声的抗议。一位头裹黑头巾的妇人拿着她的手包和羊皮纸封面的《赞美诗集》坐在对面的铺上。
下车!有人冲着车厢里喊。你们到了。
他们被用一辆卡车从费尔维迪克【费尔维迪克(也译作“上匈牙利“)是历史上匈牙利王国的北部地区,大致相当于现在的斯洛伐克,一战后被割让给当时新成立的捷克斯洛伐克。二战期间,在希特勒的帮助下,匈牙利收复了一大部分割让的土地,那期间匈牙利境内的斯洛伐克人地位极其低下。二战后,基本上重新恢复了《特利亚诺条约》划分的边界,大批匈牙利人被强迫迁出斯洛伐克境内。小说中的萨洛茨夫妇就是在此背景下背井离乡搬到匈牙利境内】的潘凯帕托尼村,从他们自家的庄园,从一幢六室的家宅拉到村庄外的农庄里,被迫挤在一家指定农舍内的一间小屋里,他们的家具、物品则堆在谷仓里等待下一程旅行。几个星期后,又有军人来接他们,将他们送到多瑙特雷达镇【多瑙特雷达原属匈牙利王国领土,现在是斯洛伐克南方的一座城镇】的小火车站。军官们用烦躁的口气发号施令,声调强硬的斯洛伐克语指令在老夫妻的头脑里嗡嗡回旋。
我们这是在哪儿?老人问军官。
送你们去陶克索尼【陶克索尼是位于匈牙利佩斯州的一个小城镇】。在匈牙利。他们连这个都没有告诉你们?军官不解地反问。
老人摇头。
好,请上车吧,军官朝一辆马车指了指,车上已经坐了几个人。
我们想再等一会儿,等着把东西都装好,老人边说边朝那些搬卸东西的人指了指。
别啰嗦了,萨洛茨!军官瞅了一眼他们的文件。没有人会偷你们的东西。这些人可不是贵族。都是诚实的农民。
老人听出了对方话里的讥讽,但是没有气力跟他生气。从作风上讲,他并不觉得斯洛伐克军官跟匈牙利军官有多大的差别,只是他对边境这边的粗鲁更加敏感。毕竟这里是他的祖国。
他从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挂在一条细银链上的旧怀表。十一点半。前一夜他是在火车上度过的,列车直到清晨才启程。他睡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,他一直听着妻子在另一张床铺上低声啜泣。整个白天,妇人只在要坐马桶时跟他说了一句话。你把身子转过去!她愤懑地嘟囔,好像这一切全都是他的错。
来,他挽住妻子的胳膊走到马车前,在那里,有两位士兵扶着他们踩到一只马扎上,再从那里蹬上车斗。他们俩去瓦格纳夫妇家!军官又看了一眼他们的文件说。两位老人这才第一次发出大声的呻吟,同时屈腿,转身,扶着车斗一侧的车帮坐了下来。
出发!
士兵们跳上车斗,军官爬上驭手座,坐到马车夫身边。他扭头朝身后扫了一眼,看到所有人都坐下了,随后朝马车夫打了一个手势。马车突然摇晃了一下,煤油灯也随之摇摆,铁架跟铁杆发出清脆的磕碰声,他们终于上路了。路两旁的白杨树枝杈交错,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,白絮飘落。乘客们相对而视,默默无声。车轮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剧烈颠簸,老人把手插到妻子的后背,妇人向前倾身,以防脊柱骨节磕撞挡板。她这时想到,在战争爆发前,潘凯帕托尼村自家门口的土路一到开春都会填平。即使那样,也还是很颠,再想想现在,苦涩扼紧了她的喉咙。
马车拐进一条小路,停了下来。军官大声叫某人的名字,叫他们下车。
上帝保佑他们!老夫妇小声自言自语。军官陪下车者进到屋里,一两分钟后重又出现在大门口,坐到驭手座,马车重又启程。
在下一条街道上,他们向右转,然后回到主路上,向左转。老人的目光一直看着沿途的路牌:他们沿着斯大林大街行驶。没过多久,马车夫再次勒住缰绳,辕马停下,在原地踏步。老人听到军官在叫他们的名字,从前边驭手座的方向传来尖声的命令。他试图支撑着站起来,但并没有那么容易,他感到腰部刺痛,放射到腿脚。他不得不转了一下身,就像他当初坐下去时那样,他朝着相反方向做了一系列动作,才终于能够站起,并帮助他妻子也站了起来。
士兵们看到,两位老人自己下不了车,必须攥住他们的手帮助他们下来。他们的脚先后踏到马扎上,从那里呻吟着踩到地面,但他们还是感觉身体打晃,站立不稳。他们看到一栋带门廊的土坯房,房前有一株核桃树,左边有一小块葡萄园。
妇人裹头的方巾滑向脑后,老人想用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帮助她调整,但妻子生气地抬起手来,把丈夫的手拨开了。她自己整理好了头巾,头巾下露出已变稀疏的白发。
军官也从座位上跳下。皮靴底扑哧扑哧地踩在土沟旁边、草稞子间变硬了的干土地上。他们跟着军官走进院子。透过门廊拱券下的一排窗户,他们看到屋里亮着两根蜡烛。军官过去敲门,不等屋里有人回应,他已经按下门柄,推门进去。萨洛茨让妻子先进屋,随后他也跟了进去。
在昏暗的光线里,他第一眼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孩子。或许是由于他在动,所以吸引了他的视线。男孩坐在地上,正在那里玩一个用玉米皮和玉米棒雕出的小雕像。厨房里摆着一张宽大的木桌,烤炉摆在角落里。一个穿着白衬衫、黑背心、粗呢外套的中年男子坐在桌旁,女主人则穿一件短外套坐在烤炉的座沿上。当军官跟他们打招呼时,他们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。
他们将住到你们这里,军官指了指老人和他的妻子。你们的行李收拾好了吗,瓦格纳?军官问。
男主人点头。
抓紧时间,赶快收拾!我们办完事后就来这里接你们。
我们没有参加过匈德联盟组织,男主人辩解说。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,就像是对待犹太……
你给我闭嘴,瓦格纳!我只是奉命行事。也许,你们在德国会过得比这里更好,军官用并不很确信的语调说。也许,新居民晚来一天会更好一些,他看看这对夫妇,又看看那对夫妇,但是很遗憾,事已至此,我也没有办法。在动身之前,你们不要吵闹,军官摘下大壳帽,擦了一下脑门,随后转身朝门口走去。
军官走后,房间里留下坚实的寂静。四个人面面相觑。
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两分钟。他们彼此观察,打量,同时又努力做出一副好像对方并不在场的样子。
萨洛茨试图化解这种令人尴尬的沉默。他用礼貌、合体的方式向主人问好,仿佛只是现在才跨进屋门并做自我介绍。他情绪紧张地说出自己的名字,仿佛为自己的名字感到羞耻。年龄比他年轻一些的房东脸上抽搐了一下,但是没有回应。他既没有接受老人的问候,也没有做自我介绍,甚至没有给来人让座。他坐回到桌旁,并朝他妻子也打了个手势,让她坐回到烤炉的座沿上。只有小孩子惊惧的目光在几个成年人之间瞟来瞟去。
萨洛茨和妻子一直站在那里。出于困窘,老人有那么一刻将目光移开,朝厨房旁边的地上瞥了一眼。那里堆放着木箱、包袱、篮子,里面装着全部的家当。被掏空的衣柜敞着柜门,拉出的抽屉在昏暗的光线里无声地抗议,但是无能为力。他们也只留下一栋空房子。
在对方没有主动给他们让座之前,老人并不想找座坐下,因为那么做不礼貌,但是他看到痛苦不堪的妻子,立刻失掉了耐心。他努力压住心头的怒气,不得不违背社会习规,想来房东也已经违背了,于是老人不经对方同意,就从桌子下面抽出了一把空椅子。
我们来这里也不是出于自愿,他忍不住说。
他用力将妻子按到椅子上,让她坐到桌前,妻子也像他一样感到很尴尬。
他抬高的嗓音听上去像是戳进门框的尖刀。但是即便如此,农夫也丝毫没被他的话打动。似乎他并不相信这位身穿西装、马甲、佩戴银链怀表的老先生也会像他一样被勒令收拾好家当,然后被押上火车,被迫迁出。然而就在去年,当犹太人被从村里带走时,他曾目睹过这样的情景。
这种处境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很难堪,老人再次开口说。尤其是对我们来讲。
施瓦本【施瓦本是一个位于德国西南部的历史地区,名称源于中世纪的施瓦本公国,现在主要指德国巴登-符腾堡州东南部和巴伐利亚州西南部,有自己特殊的语言、文化。17世纪后,大量的施瓦本人开始迁到匈牙利王国境内,后来成为德裔匈牙利人。1945年,二战后的匈牙利政府决定剥夺德裔少数民族的匈牙利国籍,大约有20万人被驱逐和流放,小说中的这家施瓦本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迫迁出的】房东一声不响地坐在桌旁,一言不发,他不想让这两位不速之客感觉到自在。怒火在他心里熊熊燃烧,对于他来说,对方究竟是自愿来的,还是被迫搬来的,他才不感兴趣呢!
萨洛茨继续解释说,他们在费尔维迪克留下了一幢六室的大房子,还有全部的家畜。他们的马更是很早就被牵走了。
看到另一个男人对自己的这句话也没作回应,老人突然想起了什么,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绳。
等一下!他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,摸出一只钱夹,从里面掏出几张照片,照片上拍的是果园、种满蔬菜的菜园和房子。这些照片是我在最后几天拍的。
他用颤巍巍的手指取下套在照片上的橡皮筋,伸手越过桌面,想将相片递给农夫看。
对方一声不响地看着伸向自己的手,而后猛地一挥手。照片从老人手里散落到地上。
坐在地上的男孩突然被吓哭了。有那么一刻,萨洛茨的手定在了空中,仿佛是在等待什么,而后垂了下来。他妻子坐在椅子上,身体后仰,紧紧抓住丈夫外套的下摆。老人抬头看了一眼妻子,妇人用眼神向他示意,他最好保持沉默,什么也别做。她拽住丈夫,让他坐到自己旁边,保持沉默。既然没有别的办法,那就一声不吭地坐在这儿,忍受房主一家动身前的几个小时。
施瓦本农妇突然动弹了一下。她都没有直起身,就直接蹲到地上捡起照片。
Tu pischt khoi teaschtmédlé!【施瓦本语,意为“你不是女佣!”】她丈夫冲她低吼了一句。萨洛茨夫妇从语调里听出,他讲的并不是当地德国人的方言。
妇人没有理会,而是站起来将照片放到桌沿上。萨洛茨伸手去拿,把照片叠放整齐,套上橡皮筋,重新塞回到钱夹里。
直到黎明,什么也没发生。他们静默地坐在餐桌旁,面面相觑。房主始终醒着,老人和妻子背靠背地时而打盹儿,时而惊醒,口渴难耐,施瓦本农妇坐在烤炉的座沿上,男孩蜷缩在她的怀里。所有人都极力避开另一个人的目光。
拂晓,一辆马车从火车站方向驶来。士兵们卸下费尔维迪克一家的家具和皮箱,而后把施瓦本一家的东西搬出去,然后也命令他们坐到车斗里,而后,马车朝火车站的方向驶去。
原载于《世界文学》2021年第2期,责任编辑:高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