缅怀
对不起,我不认为你已不在,在我心里,你的生命从没有真的结束。所以,我在诗书画里寻你,在网中寻你,在所有留有你痕迹的地方寻你。
在西湖西泠桥看到你的墓,与苏小小的墓南北相对。对历史了解甚少的我,以为同姓苏的你与苏小小是有血缘关系。可是百度检索,并没有这一说法。你究竟长什么模样呢?每当想起你的一生,我真觉得西湖的水,真像你的眼泪。西湖随风折叠起层层的涟漪,层层皱褶里藏着我不知晓的诸多秘密。
我不明白,为什么你要三次出家,又三次返俗?你在寻找什么?终于等来这一天,有人去你的故居,我便求人带我去看你曾经住过的房子,再次寻找我想要的答案。
这天清晨,天空微云,坐私家车走高速路,直奔你家小院地址:香洲沥溪。
我们导航到了那里,不闻溪水声,只有几台挖掘机在挖土填基。我们向门卫打听,穿过一片工地,才走进你的院落——一个长方形的门上方的红牌上用宝石绿写着五个大字:苏曼殊故居。刚进门的左墙上,写着陈独秀先生的话,说你刚学古诗时,是他帮你修改平仄。这是一个并不大的方形院落,左边一排楼房,余下大大的空间,装满你的气息。
小院的砖缝里浸漫黑色的苔迹,门前铺着薄石板。而你的石刻雕像正对着院门。光头的你,斜襟长衫,广袖下双手握书,两眼平视前方,清秀的脸上有着久经风雨后的清宁。我想,你也一定看见我走进了院落。你站立的黑色大理石基石上刻着你的简介:
苏曼殊,1884-1918,原名戬,又名玄瑛,字子谷。珠海市沥溪村人。父亲是个旅日茶商,母亲是日本人。生于日本横滨,6-13岁时回沥溪村就读于简氏大宗祠,得启蒙老师举人苏若泉教导。15岁东渡日本求学,积极参加革命活动。其一生漂泊,三度出家,能诗文,善绘画,通中、英、日、梵等文字。其《断鸿零雁记》是中国白话言情小说早期代表作,译作《悲惨世界》最早把法国名著介绍到中国来。他是中国近代杰出的文学家、诗人、画家和翻译家。
我惊呆了,按广东的虚岁计法,35岁,你的一生就匆匆走完了。了解你的身世,我心绪难平。在那样的年代,你的母亲生下你三个月就离开了,你由姨妈抚养,回国后,因你是异族的孩子而倍受族人的歧视,后来大姨不忍欺凌的生活丢下你回到日本,从此,你成为有娘生没人疼的孩子,甚至你生重病了,奄奄一息的你被丢柴屋等死。然而,你却在好心堂嫂的照顾下又顽强地康复活了下来,心灰意冷的你,十二岁就出家。你还是一个孩子啊,对出家的意义又能懂多少,你却因偷吃鸽肉又被逐出庙门。人间,佛家也有不容之处,何处是你安身之处呢?一个孩子的童年,都找不到一个地方栖息。
好在你总会长大。你父亲生意亏败,十五岁的你又到日本求学,遇到了初恋女友菊子,纯真的爱情让你俩不管不顾地在一起了,却因双方家长的阻拦,菊子终于投水自尽。你满目凄凉,连自由恋爱的权利也没有,于是再次绝望出家,并以此写出情倾四海的小说《断鸿零雁记》。你以为佛门是一块能安放自己灵魂的净土。可是你“以情寻道,何以得道”呢?
后因情缘未了,再次返俗。十九岁再入日本早稻田大学求学。你爱国,在日本参加“拒俄义勇队”,被家人以断经济来源,你被迫离开日本,回家参加陈独秀等人的革命队伍,终因革命失败而又萌生远离浑浊世界的想法,二十一岁再入广州海云寺剃度,未过多久,但终未能忘情人世,再次还俗又出家。避世远征印度,学梵文。其后遇到心动的女子佩珊,再次返俗。
在潮起潮落的岁月里,你遇到了百助,雪鸿等等女子,美丽的她们,给了你温柔,但都只是你生命中守望你的那朵木棉。你不能娶一个为妻,于是纷纷又分离。但我知,多情的你一定没有忘记她们。真的,我看到你在后来的许多诗词的平平仄仄里书写她们。
就像一个真正爱兰花的雅士,他会欣赏、呵护但不采摘。曾经,我以为有一个仓央嘉措就够佛门难以清静,没想到,你也一样,入佛门却忘不了人间情,返俗世,又受不了人间俗,你变得多情,怪异,抑郁,让人们有些无法理解。你把自己活成了僧非僧,俗人非俗人,受伤时避谷养伤,伤愈时,留发返俗。
你太苦了,以至于你用吃糖来综合那些苦,于是你便有了另一个名字——糖僧。然而,连糖也与你相克。你的肠胃不好,医生多次告诫你不要吃糖,然而,这唯一的快乐,你终没有放弃,哪怕因吃糖而导致身体病重,再入住院。
这样一个矛盾的你,如同躲在一个千丝万缕的茧中蚕。如果我在古代,我一定不会爱上你。我欣赏你的才华和纯真,我会高兴当你的妹子,把欢乐带给你。与你读诗赏画,也一定是非常惬意的事。
走进你曾住过的房间,脚下的石板有些松动,仿佛石板下面就藏着你曾经跳踏过的脚步声。我抚摸那些雕花的古床,桌椅,还有床前的一排排吊挂的毛笔。我不知道,那是不是你曾用过的毛笔,但还是想像成那是你的笔,那上面仿佛还有你握过笔而留下的余温。我仿佛看到,你挑灯坐在那个台前奋笔疾书,或者凝思作画。你的画里透着凄清,孤独,和无法排解的渴望。《晓风残月图》让我看到你无奈复无奈的找寻,孤舟泊对岸,雾隐远山,杨柳一排随岸立,孤独的人在岸边柳树下踽踽独行。
我在展厅里看你的相片,画和诗文,仿佛与你心灵对悟。以一颗婴儿般纯真的眼睛看你,以一颗少女般的心喊你:哦,曼殊,你太苦了。你写下“契阔死生君莫问,行云流水一孤僧。无端狂笑无端哭,纵有欢肠已似冰。”的诗语,读得我欲落下泪来。那天细细的太阳雨也来到你家小院,仿佛是一场迟来的叙旧,叙着叙着,仿佛天若有情天也泪一样。但这是就着阳光的泪,是有温度的泪,这么多文人雅士涌到你身边,为你立像,为你写诗,你心中的冰应也融化了吧。
后来在大厅,我细细赏看珠海南元主书珠海历史名人诗句的书法作品,听叶延滨,杨克等著名作家谈起香州古今的文化渊源。在你居住过的古宅里挂牌,以你的名字命名的文学院——苏曼殊文学院。
大厅里,一位老者为你抚琴,满厅文人为你聆听。而我,只是默默地望着你,望着你,什么也不说。在这交错的时光里,细数你的伶仃和深情,品赏你文采和丹青。在青砖石缝的苔色里寻找曾经那片滑过你眉端的光阴。我读着你为某位佳人写的诗:
孤灯引梦记朦胧,风雨邻庵夜半钟。
我再来时人已去,涉江谁为采芙蓉?
我想,如果你在天有灵,今夜托梦于我,你未了的心愿,可否让我为你继续去完成?
我终于凝你之眸,明你一世情深,读你身世和诗文,懂你三十五年的癫狂和郁苦。你是自己的矛,也是自己的盾。你的矛刺不穿当时世俗之网,你的盾也挡不了刺向你的伤。反而,你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。泪中的混沌与清澈,是流过你心坎的水泽,你却用它们固执地养出属于自己的那朵青莲。
如果在天有灵,愿你从此枕清风明月,画万里江山。累了,就回到你的宅院。我离开你的宅院时,我回眸了,带走你的忧愁,留下一抹温情。像一位长者说的那样,我因没有你的才华和勇气,也不会有你的如此成绩,我只能腼怀你,而不是缅怀。